自疚与他咎(4)

二十多岁的人了，他过来看病，一直都会有女性家属的陪同，要么是妈妈，要么是姐姐。

据他姐姐说，一岁多的时候，由于母亲的疏忽，他从床上摔到地上，当时头部受伤，之后就得了癫痫，经常发作，样子很恐怖。母亲觉得很内疚，就用溺爱来补偿他。在全家人的迁就之中，他养成惟我独尊的性格，说一不二，就算姐姐也要让他三分。他经常抱怨母亲，如果不是她当年的疏忽，他就不会有病，不用吃药，更加不会有那么痛苦！他动辄就要生要死，视他人的感受如无物。

后来，经过很长一段的治疗，他的癫痫得到控制，基本上每年只发作一到两次。当时的医生曾经反复跟他强调：生活要有规律，不要喝酒，不要熬夜，尽量不要长时间玩电脑；同时为了安全，不要爬树，不要游泳。

但是，医生的话，对他来说，就像耳边的风。就像人家说的“马照跑、舞照跳”，他“树照爬、水常游”，书没好好念，长大以后也不愿意去找工作。生活倒很有规律：每天丑时睡觉，午时起床。医生说了不要游泳，他却偏要去。终于，在一次游泳时，癫痫发作了，人沉到了水底。好在那次是在游泳池。别人发现了，把他捞起来，送到医院抢救，才活了过来。

经此一役，他的癫痫发作变得频繁。他也因此转诊过来。我费了很大的劲，经过很长时间调整药物，他的发作才慢慢控制下来。

我们曾经发生过一次有趣的对话。

我告诉他：“你这个癫痫发作类型，属于那种比较难治的，目前又没有做手术的指证。并不能彻底治愈，所以你要老老实实、按时、按量吃药，而且一辈子都要吃药！”

“啊？！”他好像很吃惊，“治不好的病？一辈子都要吃药？那岂不是很恐怖啊？！”

“当然是呀！”

“你是医生，病都治不好，那我找你看什么？！”

“你当然可以不找我看病。谁说你的病能根治，你去找他！”

“你能不能告诉我，那个医生在哪里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啊。如果知道，我早让你去看他了。我只知道根据我的医学知识判断，你这种类型发作治疗效果不好。”

“治不好病的医生还算是医生吗？”

我哭笑不得，“你要明白，医生不可能能治百病。就像你，我只能尽量让你的发作得到控制，减少对你生活的影响。”

他气鼓鼓地站起来说：“西医治不好病，我要找中医！”

但是，下一个月，他还照常过来拿药。

就这样子，陆陆续续治疗了一年多。

突然，有一段时间，他的发作较前频繁。

我就问他：是不是最近生活规律有变化了？

他趁姐姐去排队缴费，偷偷地跟我说：“我这段时间停药了！”

我翻查病历，他一直都准时过来拿药，不会因为断药的缘故。

“你怎么偷懒了？你觉得吃药比发作更痛苦吗？”

“当然发作痛苦！每次发作我都有死了的感觉！而且，每次发作过后，手脚都疼得动不了！”他一脸痛苦的表情。

“那你为什么不记紧吃药？”

“你不明白的！前阵子，发作减少后，我发现家人不再关心我，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我！以前发作频繁时，我妈、我姐每天都关注我，经常询问我有没有不舒服啦、有没有发作的先兆啦！但是，自从控制好了，她们就很少过问我这些事情。我之所以停药，就是要发作，要让她们关心我!而且，我妈妈当年没有好好照顾我，让我落下来这病，我要让她们觉得内疚！”

我无语。我还真的哭笑不得。

最近，姐姐过来帮他拿药，跟我说，他们家给他谈好了一门亲事，他要结婚了，咨询我癫痫对遗传、对生育有没有影响？当时，我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：就像击鼓传花游戏，这包袱终于找到了下家。